看電影鮮有給感動得流淚,能令我含淚的電影已算很不錯,但想不到今年香港國際電影節放映木下惠介的這部《卿如野菊花》(1955),就第一次令我在戲院裏熱淚盈眶。
《卿如野菊花》改編至日本和歌詩人伊藤左千夫(1864-1913)的首部小說《野菊之墓》,據悉取材自個人經歷;夏目漱石就曾讚它淒美淡泊,可讀百編。前排想在公共圖書館借來一看,但發現僅有的五本中譯盡給借走,因此少了文本對讀的一層樂趣。
電影劇情現在看是老掉牙:故事由一個七十歲老人回憶開始,當年他十五歲,與來家幫工的表姊民子意合情投。因為鄉下人閒話,少年母親愛子深切,提前把他送去省城讀書,少年寒假返鄉後才得知女孩已嫁。少女最後難忘舊情,抑鬱死了,親屬追悔不已。
歷盡情愛的痴男怨女或會對它嗤之以鼻,但若以歷史眼光看來,這部絕對是現時再興的日本「純愛」電影示範作。影像故舊,但如陳年佳釀,越發醇郁;導演以無比懷昔之情,配合自然風光,拍出此般純美佳作,乃我生平僅見。電影將故事搬去了信濃,片中女孩大主角兩歲,這個隔距在今人看來可平常;不過,現在夫婦年齡相隔太大仍會成話題(如〈82/28〉),只差數年的「姊弟戀」依然常被拿作笑談,所以這個女大於男的配對不無時代意義。
此片在於純,男女主角純真相慕,而編導僅以扎實功力,情景交致地描寫兩人在生活中的感情滋長。兩人因輩份不同(窮家表姐只當照顧小弟),遭鄉里譏議,少年母親後來拗不過,拆散無猜兩小。家人便勸遣回家的民子嫁入大戶,即任她如何哀求,少年母親亦當面絕去她的希望。少女痛哭良久,忽而肅默,接受嫁人,卻平靜得教人不安。然後在那場莊嚴卻滿罩愁霧的婚禮行進,木下已經預告了民子的未來,但她抬起首眼神依然堅定,令人動容。後來少女果然小產,返娘家養病,死前沒有埋怨,甚至多謝少年母親。因為她早就看得通透,直達諦念之境:她的痴執,唯有這樣了斷。一往情真得叫人痛。
導演木下惠介總愛在電影中添些不同的新技巧,例如今次回憶故事裏的橢圓形框架,有人說像相框、或像默片遮光,初看教人不大習慣,故有人以為可有可無。我覺得它可能特為觀者腦海回憶而設,下筆時回溯已少突兀之感,它就像人記憶裏的矇矓邊框(故我認為片中框架視覺上應可更好)。老人過場時吟詠短歌則有追念之慨,也合原作風味,有巧思。不過由家人急召在外少年回家一段開始,處理便稍為倉猝,木下最後在少女死時刻意加大嗚嗚哭聲,是全片敗筆,時間雖短,但對作品已造成傷害。
當然,木下惠介指導新進的確功不可沒,飾演民子的有田紀子的質樸演出,無懈可擊,當她與少年上山,幽幽吐露自己太年長而落落不歡時,著實讓我內心揪動。而木下胞弟忠司的配樂也有水準,那些結他(更像是魯特琴)的撥弦令我聯想到西班牙作曲家 Tarrega 的名曲〈阿罕布拉宮的回憶〉(Recuerdos de la Alhambra),一樣撩撥幽情。片末老人帶菊花往祭少女,同時間憑弔內心的灰燼,為旅程劃上裊裊休止符,亦佳。
此齣電影令我仿回昨日,情緒恰度抒發,心靈亦得洗滌;故我離場時反是精神倍增,委實少有。對部份人而言,這應是木下惠介真正感人至深的作品(我就認為比聞名的《二十四隻眼睛》好)。的確,燈亮後我看到不少觀眾仍在抹涕拭淚。
1981年,澤井信一郎改編拍下《野菊之墓》,因是松田聖子的處女作而為人熟知,但據聞與此舊版相差不可以道里計。或許這般純美只當存在黑白電影裏——時代已換,一切無法重營了。
後記:現在才寫四月中觀賞的老電影觀後感,全因我疏懶之故,亦想讓思緒沉澱下來。印象尚存,應該是時候留下這篇薄陋文章。不日也希望會總括看過的七套木下作品。